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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头之心、山水之境与漫漶的乡愁

——王琪诗集《南山下》读后记

我们很容易从“南山下”这个名字里,窥见王琪的写作倾向。对于传统、自然和人文执着以求,使得他始终保持着动态活力。“南山”显然是从陶渊明那里继承而来,但是不得不说,他将之作为精神坐标,却又出人意表地阐明“南山”和“南山之下”属于虚构。我们如何认识这种心态?山矗立在天地之间,更矗立在诗人心间,将身段放低,始终仰视,才将自己的位置定位其“下”。这种仰视是否就是自我的抑制,就是谦卑之心的外化?

山水秘境在陶渊明的“桃花源”式的阐释里,总是有一种隔绝的味道。这样的地方是枯守者的执念,是受伤者舔舐伤口的洞穴。这里对照的是世俗世界,是终日重复的无趣日常,是善者受到的精神洗礼……也许确实有一座山或者说许多座山,给予过王琪安慰、陪伴和支撑;也有一种可能是他将许多座山的形象叠加,形成了内心的强大幻影,由此唤醒灵魂深处的力量。

品性纯良的人,更容易产生怀疑。“ 罡风吹遍南山和尘世/有人黯然哭泣,有人自向阳的坡地黯然离去”(《南山下》)。洞穴都无法呵护受伤的心灵,“罡风”的残暴在于范围在不断拓展,“遍”就将所有余地都取消了,人们在生活中或者“哭泣”或者“离去”。如果说这是苦闷中的精神暗示,那么“那散碎的声音,烂掉的果子/搁置在一次悲喜交集的命运里/令这虚构的南山之下/我曾经爱过人的人带走了什么/又仿佛留下了什么”,就夹杂了困惑与犹疑,或者诗人也在解答“哭泣”与“离去”的原因。

“风”是动态的,是冲击力;那么“石头”就是静止的,是稳固的精神。世界所有的变迁,并不能改变石头的内心,“只有那些石头,长年累月地躺在河边”,忘记了时间、空间,忘记了沧海桑田,始终如一,这里的“执”却并不是死板和绝对的稳态,而是在坚守之上的期许、希望和升华,“它们做那些苍凉的梦,其实是无用的/闪电般的年华,从泄露秘密的中年开始/从浓荫里黏稠的鸟鸣开始/无异于错失了一场年轻时的爱情”。这种自我的质疑,在我看来却是一种确认,得与失、有用与无用、世俗与梦境……这一切都不过是伤痕赐予的孤独与困顿。

在后记中,王琪说:“在无用之外,我却意外地捕获和搜求到那些有用之物,即就是说,我愿意用一些干净而明亮的文字擦拭眼睛和内心,把苍白而肤浅的句子作为点缀,伴我日复一日地虚度这无尽的光阴。”他依然谦卑地面对世界,但丰盈的内心依然是超出世俗的根本。无论“风”吹向哪一个方向,坚韧的写作者总是可以辨认属于自己的方向。

王琪一直沉实、稳定和步步为营地经营自己的写作事业,他并未因为外部的风云际会而轻易转换自己的写作方式。《石头有它自己的远方》就是一种自我的肯定。“沿着”这个词语有很强的秩序感,尽管在处理内部空间时,王琪将范围和情感不断扩大,仿佛是从故乡出发,直抵远方,但是所写内容,都在他的可控范围内;而第二节明显是他个人的生命映像,这是一种内与外的对峙,是对自己内心的召唤;而最后一节,“所有的这一切,都是因为石头/有它自己想要的生活,和她自己想抵达的远方——”王琪几乎很少直接表明其“志”,更多时候,是小心翼翼地躲在“象”之后,而这里的表达则可以看出他的渴望和内心的“执”。这个“执”则从习惯、行为,延伸到写作内部。

“山水”是我们的文学传统,它从来就是一个生态系统,包含了自然、物候以及人的精神等。如果用出世的眼光审视王琪的写作,却不免失眠,只是我知道从自然之中而来的诗人,面对由于漂泊流转而形成的内心挣扎,是生存境遇和个人精神追求共同塑成的。现代文明和传统精神之间,始终有一层间隔,使得处于过渡位置的人陷入迷茫,进而只能在旧秩序中获得慰藉。

当然这里还蕴含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,就是我们先前提到的“执”的精神。融合是时代的动态,而回归或者退守会被视为落后。现代的写作确实打开了空间和局面,却往往呈现出驳杂和混乱,到底是激流勇进,还是泥沙俱下?而作为根本的传统,应该在这场巨变中,体现更多的价值,也该起到把控全局的作用。

如果将王琪诗歌中的位置标注在一张地图上,是否就可以看到他个人的精神气韵?如果将这些位置至于更为广阔的空间,也许我们可以理解他的审美眼光。就我所知,王琪行走的空间,远不是所写这么有限,他在寻求环境、自我和文化之间的融合点;具体来说,他在试图探索一条新的西部写作之路。杜甫草堂、终南山、岚河、孤岛镇、十里铺、桑树坪、勾蓝村、上甘棠村、固原……任何地点都可以生出诗意,但不是每一个地点都可以归属到自己的诗歌范围。

诗人生长于斯,尽管因生活转徙不断,但大致的文化精神却成为清晰的线索,延展于生活之上、境遇之中。他从山水之中寻找自己,也寻找属于自己的自然之光。多数时候,他喜欢那些平静、柔软、幸福和悲悯的部分,即便是书写内心的哀伤与悲痛,山水自然也是一种抒情的象征手段。在这个层面,王琪极其挑剔,他剔除了很多世俗的部分,将山水架在半空之中,成了“独我”之境。本质上,这就是厌倦之外的美好。

面对杜甫草堂,他说:“我多想把半生的苦楚,像他一样/统统咽进肚子,仍一言不发。”这是他理解杜甫,苦而沉默,和我们的理解就有差异。过终南山,他说:“向罩上山头的霞光致敬/向这里的石头、草莽和隐士致敬/就是向终南致敬/他们假如从不屈从内心的召唤/过终南,就是向大自然进行倾诉/向徘徊在悬崖深处不朽的尸骨和灵魂忏悔。”此处登山,不为征服,而为表达敬意,是对自我倔强精神的怀想。

“乡愁”是诗最重要的母题之一,因为它具有宽绰的领域。除去对故乡的深情怀想,生死、时间、草木和精神皈依都可以视为深层的乡愁。乡愁摇撼的是灵魂的惊悸,对自我的确认与捕捉,是对今昔反复观照,是对人生本源的叩问。从华阴罗敷离开,到西安求学,及至在西安工作、生根发芽……在相似的文化语境里,王琪仍然有诸多不适感,同时也对生命有了更为深彻的领悟。而离乡到返乡,这个过程是不是又会形成他者的视角?

我们对故乡的反观,实际就是对故我审视。他笔下的秦东、罗敷、小镇、渭河、故居以及父母等,都在世事变迁中,给予他复杂的感受。那里不仅仅是怀想与慰藉,还有模糊与陌生、疼痛与理解,“漂浮不定的隐秘事物,总以为会消失在远方”(《春日,罗敷镇》)。这种含混之中是内在的不确定,“隐秘事物”是少年往事,不散的深情?他还说,“这个春日,比我想象的更为空落”“没有春天的罗敷小镇,空旷得有点不真实”,他强调的“空”,就是故土的现状,也是自己精神的失落。尽管“战栗”,他却未曾回到想象中的故土。这是当今之人共同的“乡愁”。

故乡有许多我们灵魂深处的精神底色。“早年亡故的乡里人/在狂野里来回移动,形似一个个黑斑”(《宿命》),有的人往往接受命运的垂直压迫,甚而缩小为一个卑微的斑点。谈可有可无,都算是轻巧的,甚至还有一定的暗淡之意。如果换一个思维,“黑斑”在骨子里不是一种执拗的存在吗?这是王琪对乡人和自我的想象和认识。他的写作就是那样认真地推进着,即便被忽视,也是自我的存在。

我几乎不忍心读王琪写给父亲的诗,因为他的善良与深情,让我深深惭愧。在某种意义上,“父亲”也是乡愁,是我们的源头和模范,“父亲在我的诗里已十年有余/他走上云端,兴许不是星空最亮的那一颗/却一定在故乡偏西的旷野之上”(《十年后,再致家父》)。无论是对父亲的怀想,还是对父亲人生和归宿的定位,都呈现出了他的真诚与深情。而诗的最后一节他却有意回溯人生,并且将自己的生存状态呈告父亲,进而领受了自己的责任和命运:“他咽不下的悲和苦/我将要用我有限的后半生,默默承受”。

现在再看“南山下”这个名字,我们忽然醒悟王琪是在传达他的创作精神和灵魂旨归,那些曾经漫漶的精神之水,都会汇聚成一条清澈、朴素和安静的河流,固然人生难免会有些激流和碰撞,找到依靠,就可以缓缓奔赴大海。“南山下”不用采菊,因为王琪是在入世之后,观照那些自然和人文山水的,他的深情使得他的目光,逡巡于自己热爱的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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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6-13 ◆王彦明 ——王琪诗集《南山下》读后记 4 4 拉萨日报 c182442.html 1 石头之心、山水之境与漫漶的乡愁 /enpproperty-->